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含混的主语

2000-02-02 来源:中华读书报 李书磊 我有话说

1999年末我给《北京青年报》写了一篇文章,题目是《中与西:四百年的理解与误解》。不料文章见报时这题目竟为编辑所改,改成了《中与西:别做梦西化别人》。这真是不知从何谈起,编辑的这种胡作非为令我瞠目结舌。“不要想西化别人、而要奋起捍卫西方文明”是我文中所引的美国学者亨廷顿的观点,此公是政治学家兼美国政府的策士,我虽然佩服他的才气但却从来不将他引为同志;现在编辑猝然将他的观点强加到我的头上,我实在是做不成“无故加之而不怒”的“大丈夫”了。而且“别做梦”云云纯是泼妇骂街的声口,在这样的题目下想做“丈夫”都不可得,何况“大”乎。在我的强烈抗议下《北京青年报》于2000年1月7日刊登了一则更正,这更正读了之后倒使我真想去骂街了。更正全文如下:“本报12月31日18版所登李书磊的文章的标题与作者原意不符,原标题为《中与西:八百年的理解与误解》,特此声明。”将“四百年”翻了一番还不算可恼,没有应有的致歉表示也暂且不提,而“李书磊的文章的标题与作者原意不符”这句话则不能不说大成问题了。好像是我文章的标题自动与我的原意不符,只字不提编辑的改动之功,令读者莫名其妙。这很有点像鲁迅所引的“自行失足落水”了(向《北京青年报》致歉,我不得已还得引用鲁迅,我的那篇文章所引的鲁迅的一段话被他们删得只字不留)。主语的含混是语言莫大的灾难。

不过,平心而论,《北京青年报》含混主语和做法还不算是最甚的。近来我见过的主语最含混的文本不是国人的作品,而是日本冲绳县姬百合和平纪念馆的中文说明书。该馆为纪念在二战中的冲绳之役战死的冲绳女师与一高的女生而建,它的说明书中最关键的两段是这样写的:“为了防备美国的进攻,冲绳守备部队对县内的女子中学生进行了护理培训。美军一登陆就把全体学生编成队,逼迫她们上战场。这样,在毫无任何法律根据的情况下,强行少女们参战。”“在美军严密的包围中,不允许未成年的学生们投降,他们被抛在地狱般的战场上。这个解散令使学生们的处境更加悲惨,学生和教师共有219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。”

读这份说明书,你准会以为是美军把学生们编成队逼迫她们上战场的,一个小小的句号加上一点暧昧的语气就将主语含混成了美军。但是天地良心,逼迫少女们送死的却是守备冲绳的日军。后一段中主语干脆就空缺起来,到底是谁不准学生们投降,她们被谁抛在地狱般的战场上,说明书没有明说,而你猜谁是谁,看这前言后语仍不乏将这日军的暴行赠与美军之意。出于对日人这种无耻伎俩的憎恨与蔑视,我向陪同的日方人员提出抗议。这位陪同的脸红了,她说这说明书译自日文,而日文中主语历来都是含混的。

我不懂日文,但我却懂得一个歪人的灵魂。歪人就是没有堂堂的正气与诚意。战时狼心狗肺地屠戮,战后鼠窃狗偷地掩饰,使人们又一次印证了卑鄙怎样成为凶残的呼应。人们每每从纪念馆说明书这样的小处看出大和民族的小来,从眼镜片后面捕捉住那苟且以图侥幸的闪避的目光。我问过一位我所尊敬的日本学者为什么日本总不能彻底地检讨历史,他长叹一声说不检讨历史日本就永远是个二流国家,永远成不了一流国家,这样你们倒可以放心了,可以不用警惕了。这话也许有些道理,不过成为几流国家是日本自己的事,警惕大概还是不能放松的。

伤害过我们的人拒绝认错,这是我们人生在世不得不经常面对的痛苦现实。对于那样的人如果有可能最好是惩罚他,如果惩罚不了至少也要警惕他。如果你有些佛心你还可以劝谕他几句,劝他改错。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要能够因人而求诸己。歪人的灵魂无处不在,我们自己也不敢说不受其传染。为人所伤的时候容易义愤填膺,而伤了人的时候则容易生出文过饰非的歪心。借为他人含混的主语所激怒的机缘,我也为自己树立一个鉴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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